这个男人,让我知道什么是性感的电影脸
图/文    王一博 等    2019年10月09日 点击数:1439

“不是很满意。”


这是《地久天长》女主角咏梅对搭档王景春的第一印象。不满意的原因主要是他的外形。小眼睛,八字眉,这是不笑时最明显的特征;若是笑了,“八字”向下咧得更开,嘴巴抿成一条线,嘴角向下撇,脸颊和眼角出现若干条褶子,眼睛眯成缝,笑容背后透着喜感和自嘲。


但“不满意”的印象,在《地久天长》第一场戏开拍后荡然无存。那是一场照全家福的戏,王景春饰演的丈夫刘耀军转过身,让咏梅饰演的妻子帮他看扣子扣好了没有。咏梅的顾虑瞬间打消,她对媒体说:“这是生活中的,中国的丈夫通常和妻子要做的事情,我一下子就放心了。”


王景春在《地久天长》中饰演男主角刘耀军


在柏林电影节,宣布获奖的那一刻,王景春没有反应过来。忽然之间,四周的人都冲着他鼓掌、叫好,导演王小帅狠狠拍了拍他的右肩。国内当时正值深夜。很多网友也没有反应过来,热门微博上,有人发问:他看着很眼熟,演过什么?



从生活中浸泡出来



叛逆的养子刘星带着一群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社会青年来到家中,刘耀军脸露不忿,但嘴上没说话,打开机器,嚯嚯地把一块铁锯成了两半,心里的怒气随着火花四溅。


当本刊记者提及电影这一幕时,王景春咧开嘴,眼睛又挤成一条缝,一字一顿地说:“因为我会,我告诉你,我是有证的人。”


王景春有一张电焊工五级证书,那是他在新疆读中专时考的。在那一届学生里,只有他一个人被评为五级。没想到,快30年后,考证时的技能竟然在《地久天长》里用到了。他的角色刘耀军是电焊工,那些活都是他亲自上场。


合作过《白日焰火》的导演刁亦男认为,王景春身上的气质“都是从生活中浸泡出来的”。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打磨,演不出这么真实细腻的人物。


刁亦男第一次关注到王景春,是王小帅作品《我11》。当时,他出演主角王憨的父亲,一位怀才不遇、略显窝囊的京剧演员。刁亦男觉得王景春的表演“很细腻,控制力很强”。后来,刁亦男筹备电影《白日焰火》,为配角干洗店老板寻找演员时,很快想到了王景春,因为他身上有“小人物的卑微气质,和北方人厚重的感觉”。


刁亦男还记得《白日焰火》中有一场缝扣子的戏。原本,他只让王景春把扣子缝上,但王景春自行加了戏:穿针前,他把针在头发上蹭蹭,又找来一个顶针,缝纫时用它顶着。“他自己的设计一下让这个人物有了阴柔的感觉。”刁亦男对本刊说。


演员喻恩泰对王景春的第一印象,也是他“浓郁的生活气息”。喻恩泰和王景春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同学。王景春22岁上大学,比别的学生年龄大,又有工作经验,在学生群中十分显眼。喻恩泰告诉本刊,“他比我们更早具备这种生活气息,而我们还都是从孩子开始慢慢地在成长”。


1973年,王景春出生在新疆阿勒泰。父亲是军人,1964年来到乌鲁木齐,曾在条件艰苦的阿勒泰红山嘴边防站工作17年。他的母亲则在小时候随家人迁至这里。父亲爱交友,有很多少数民族朋友。王景春的父母能说流利的哈萨克语,和当地牧民关系也很好。王家门口经常绑着马匹,都是来家做客的牧民的马。


这段经历对王景春的影响很深。多年后,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:“我生长的阿勒泰,虽然说地方小,但一样会讲‘礼行’,只要谁有个什么事儿,哪怕是街上的陌生人,大家都很热情地去帮忙、关照,人情味儿特别浓。”


和父亲一样,王景春也爱交朋友,和各行各业的人都能玩到一起。他的老友、制片人郭现春用“江湖气”形容他。喻恩泰想起十年前,他邀请王景春去庐山玩。当时,王景春在山上待了好几天,和开餐馆的小老板、种茶叶的老乡、银行的职员都成了朋友。2010年,王景春拿百合奖时,庐山上一位大姐还激动地给喻恩泰打电话,说景春兄弟拿影帝了。



“他能演”



和那个年代所有对子女抱有殷切希望的父母一样,父亲希望王景春考大学。但王景春只喜欢跳舞、演节目。一度,父子俩没有交流。直到18岁,父亲去世。这对王景春是个重大的打击,他对父亲的感情再也无处表达。


中专毕业时,王景春原本能留校当电焊专业的老师,但他没干,去了新疆百货大厦,先在工会负责宣传工作,又觉得男孩应该搞业务,转岗到鞋帽部,站柜台,卖童鞋。


那时,王景春经常和朋友去看艺术团排练。当时,导演朗辰刚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,被分配到天山制片厂。一次,朗辰帮艺术团挑演员,王景春和朋友在旁边围观。朗辰出了一个命题小品:从门外进来,说家里着火了。团里大多是舞蹈演员,演起来感情都不对。


王景春念叨着简单,被朋友从窗台上拽下来,推到前面说:“他能演!王景春走到门外,急匆匆地跑进来说,你们家着火了,拉着人就往外跑。朗辰觉得有点意思,顺口夸了一句:“你可以去考考上戏。”


这句话勾住了王景春。之后,他三番五次托朋友联系朗辰,请他教表演,朗辰同意了。表演课在朗辰家中进行,一同上课的还有王景春的两个朋友。三个学生里,王景春总是反应最快的,一口气能给出好几种表演反应。


王景春荣获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(@视觉中国 图)


朗辰向本刊回忆,那时的王景春打扮时髦,一身牛仔装,里面搭配白T恤,脚踏伞兵靴,是“绝对时尚的乌鲁木齐市文艺积极分子”。师生几人不分寒暑,在十平米左右的客厅里,每天练三四个小时,回家再编20个小品。这样坚持了两年,三个学生争气地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。王景春因为超龄被特招录取,那是1995年。


除了他,95级表演系的学生还有陆毅、罗海琼、薛佳凝、田海蓉,美女帅哥如云。王景春的形象输在起跑线上,但他年年拿奖学金。据同班同学、演员王一楠回忆,学校只要求一、二年级的学生练习晨功,而王景春坚持了四年。


1999年,刚毕业的王景春在电影《旅途》中第一次出演男一号。之后,他顺利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,并落户上海。他用赚到的片酬买了一台轿车,闲暇时开车去浙江路吃新疆饭。


那时,一辆轿车的价格和上海一套小户型房子的价格差不多。王一楠对本刊说:“大家会觉得,房子现在上海涨多少钱了?可是当时景春不知道吗?他多少知道。他说我有一辆车,我就可以多跑出去20公里、30公里,我可能就会多认识几个朋友,我可能就会多一个机会。”



电影沙龙局长”




2004年,在上海度过安稳的十年,王景春在上戏师兄廖凡的鼓励下北上。彼时,廖凡正在北京跟着孟京辉排话剧,跑剧组试戏,机会不少。


结果,王景春无戏可拍。“失落感也是有点,但是我是特别乐观的一个人。我说没事,刚来吗,谁也不知道你是谁,慢慢了解。”哪个剧组有试戏,那就“不丢人,去呗”;对方不认识自己,那就“拿资料,发呗”;剧组给了机会,“角色无大小,拍呗”。“我(拍)一场戏,你就知道我是好演员了,专业的。特简单,让别人了解你,慢慢(机会)就来了。”说罢,王景春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是很乐观的一个人。”


朗辰清楚王景春的性格,他说:“他不是那种喜欢讲血泪史的人。大家伙问他,他不会含着眼泪跟你讲,受多少苦,遭了多少罪,走到今天不容易,他不会。”朗辰开玩笑,如果采访王景春,想挖出他吃苦的细节,“他宁可回避你的问题,他也不会去讲的”。


果然,王景春把那段日子总结为“在练手”。


还有段日子,王景春演了一些数字电影——成本小,在电影频道播放。“愿意拍这个,就是因为它是电影,虽然小,也是电影,而且都是专业的人在干这个事情。”王景春说。这些作品大多是公安题材,王景春因此成了“警察专业户”,刑警、片儿警、户籍警,他都演过。


在宁瀛导演的电影《警察日记》中,王景春饰演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公安局长郝万忠,他特地学习了鄂尔多斯方言。有一场戏,需要群演拦下王景春的车。群演是从劳务市场找来的农民工。拍摄时,摄影机架在隐蔽的位置,王景春从车上下来,给老乡们递烟。群演误以为王景春是真的局长,都抢着和他说话,陕北话、山西话、内蒙古方言混在一起,讲得全是他们的真实经历,让王景春帮忙解决难题。


这部电影让他获得东京国际电影节影帝。


2005年,王景春住在三元桥,喻恩泰、赵阳、李梅等业内朋友没事就去他家。他的客厅里有一张长沙发,来的人都围坐在上面。电视里轮放着电影,没停过。大伙的话题永远围绕着电影、表演、艺术。用喻恩泰的话形容,是“流水席”,“这一波走了,又来一波”。有时,喻恩泰聊累了就睡在沙发上——沙发长头那块是他的“睡觉专用”。睡醒睁开眼,发现身边换了一批人,但话题没变,还是电影。大家经常聊着聊着就演起来。有一次,喻恩泰和一个朋友表演吵架,一个动作没控制住,把对方的鼻子打出血了。


“我家就像个沙龙一样,喜欢表演的人就是这样的。还会演,一块喝着酒,谁谁来朗诵一段。其实那两年是特别美好的。”记者对面的王景春端起杯子,呷一口咖啡,“很怀念”。


王景春的家中有一面墙都是影碟。“看的全是最好的电影,大师的片子全都看了。我们对片子的理解起点就比较高一点。”


说起热爱的艺术,王景春透着自信:“从大学我就知道什么应该是好的表演,很早就知道。如果我的观念不对,我对表演的认知不对的话,我也走不到今天。”



我不是艺人



26年前,在乌鲁木齐家里的客厅里教表演时,朗辰不敢想象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,竟然能在国际电影节上大放异彩,一个既现实又残酷的原因是:形象。


在上戏,王景春的同班男同学几乎清一色的小生模样。形象最出挑的陆毅,在大三时就凭电视剧《永不瞑目》红遍全国。王景春曾对媒体说,年轻时对外形产生过自我怀疑。


形象的限制带来最直接的后果是,演配角。《金陵十三钗》中,他是一位爆破手,没有台词;《我11》里,他是个略显窝囊的父亲;《黄金时代》里,他是为萧红提供安身场所的老黄;《白日焰火》中,他是古怪的干洗店老板;《盗墓笔记》里,他是狡猾精明的吴三省;《影》中,他是辅线人物大臣鲁严。


《影》剧


曾有电影圈的朋友对王景春说,看完《白日焰火》查资料才知道是你演的。王景春反倒觉得:“你没把我认出来,我的表演成功了。”但这无疑会使观众对王景春产生“戏红人不红”的印象。还有很多人把他错认为《疯狂的石头》中的刘桦——后来,刘桦给王景春的电话备注是“跟我长得最像的兄弟”。


朗辰认为:“很多(作品)不是他领衔,戏没有围着他去走,所以会出现戏红人不红。现在你看他独当一面的戏,拿了多少影帝了,这就是专业的肯定。”


《警察日记》的导演宁瀛则给王景春的形象另一种评价。她曾对媒体说:“天生一张电影坯子的脸,有些人肉眼好看,上镜不一定好看,但王景春不是,他上镜就非常性感,非常帅。” 


无论如何,这张脸的主人从没想过改变外貌,哪怕是标志性的八字眉。“干吗要修改?”他反问,“这就是我。”说着,他的手指点在眉心,向下一拉,“要是演鲁迅,会把它弄下来,其他的就不要动。”


至于红不红这件事,王景春也没抱怨过。面对媒体的相关提问,他的回答总是能拍到好戏就很高兴。喻恩泰回忆,在他们认识的25年里,“从来没聊过火不火,谁比谁有名,没聊过这些东西,很干净”。


社交网络上,王景春除了工作宣传,偶尔写点笑话,晒晒吃火锅的照片,或者录一段在老家过年的视频。他曾发微博暗讽演技比拼类综艺加入宣誓环节:“还宣誓,咋不咬指头写血书呢?”有人评论他是过气艺人蹭热度,他怼回去:“我是演员!不是艺人!”


“他有时候脾气比较暴躁,但是很可爱,就觉得远看感觉像个粗人,其实也很细,照顾大家的情绪,也很八面玲珑。”喻恩泰说。


拿到柏林电影节影帝的那个夜晚,一同出演《地久天长》的演员杜江拍下一张王景春的照片。照片上,他背靠着柏林电影宫的外墙,点燃一支烟,深吸一口,抬头望着天。


后来,有媒体问他当时在想什么,王景春说:“我在回味首映后的感觉,觉得这部电影真好啊,我也演得真好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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